◎西海全媒體記者 李皓 孫娟 姚蘭
當你穿過環湖草原,翻越橡皮山,進入柴達木盆地后,眼前的景致不禁會讓你大吃一驚,此刻,氣候變得愈發干旱,原野上植被稀疏,大面積的戈壁闖入眼簾,而且,越往西走,干旱的程度就越厲害,大地上的景象就越荒蕪蒼茫。
啊——
也許你會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然后感慨道:“柴達木盆地真是青藏高原的一個‘另類’。”
這是一次奇妙的地理探秘之旅。此刻,讓我們給汽車加滿油,開足馬力,沿109國道一路西行——
出西寧,過湟源,日月山橫亙眼前。日月山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分水嶺,也是東部季風所能抵達的極限之地。東部季風影響了我國的大部分地區,在我們此次探秘之旅中,有關它的敘述,還將出現。
翻過日月山,就是環湖草原。
隨著海拔的升高和降水的減少,環湖草原的景觀和風物,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雪山逶迤,大湖湛藍,藜科植物難覓蹤影,禾本科植物成為大地的主宰。
原本以為,隨著旅程向青藏高原的深入,我們會與更多的草原、更多的雪山相遇,它們是青藏高原典型的自然景觀,可是“意外”發生了……
柴達木盆地真的是青藏高原嗎?是,或許也不算是。
東部季風區、青藏高寒區、西北干旱區是從氣候和地理的角度認知中國的最高層次的框架,中國的大部分省市,都能劃歸到這三個大的自然區內。有不少地理學家便以這三個大的自然區為基準,將柴達木盆地納入到青藏高寒區內。他們認為,柴達木盆地雖然個性叛逆,可它具有青藏高原的鮮明屬性,柴達木盆地地勢高亢,最低處海拔也有2600米,可見柴達木盆地就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而另一些地理學家則略顯遲疑,他們根據柴達木盆地氣候特征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柴達木盆地的內陸荒漠景觀和青藏高原有著較大區別,而與西北干旱區有著很大的共同性。比如,柴達木盆地降水稀少,極為干旱;比如,柴達木盆地擁有豐富的荒漠土壤和荒漠景觀;還有,柴達木盆地屬于內陸水系……僅憑這些,柴達木盆地便屬于西北干旱區,至少是青藏高原和西北干旱區交會的地方。
是也,非也?
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自然地理與資源環境系的安福元教授認為,就地理空間而言,柴達木盆地的確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可是柴達木盆地在氣候、水文、植被、土壤等方面,與西北干旱區極為相似,而跟屬于我國三大自然區的青藏高原相比,有著迥然不同的風格。
青藏高原最古老的陸基
想要弄清柴達木盆地究竟屬于青藏高寒區還是西北干旱區,我們需要一個足夠廣闊的敘事空間,這不僅因為柴達木盆地地域遼闊,內涵豐厚,而且地史悠久,成因復雜。
大約在二十年前,筆者曾在柴達木盆地工作,每到周末,最大的愛好就是到戈壁深處撿石頭,當時,對我吸引力最大的就是戈壁灘上那些被罡風吹打得傷痕累累的風礪石。在撿石頭的過程中,時常會發現不同種類的海洋生物化石,那些被封印在化石深處的曾經鮮活的海洋生命,仿佛在冥冥之中訴說著這片土地滄海桑田的變遷。
它們來自何方?它們又經歷了什么?
安福元教授的講述,解開了我們心中的謎團。
大約距今5億年前,一塊古老的大陸矗立在北半球的大洋之中,地理學家將這塊大陸稱為塔里木-中朝地塊,它也是古歐亞板塊的一部分。
在那個遙遠的地質年代,地球上的一切都顯得祥和寧靜,就連時間都顯得極為深邃,可是這樣的局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板塊的運動被打破了。
歐亞板塊遺世獨立的氣質引起了南半球另一個板塊——印度板塊的覬覦。印度板塊有著極強的征服欲,它迅速脫離岡瓦納大陸的束縛,跨過赤道,一路向北,向歐亞板塊的方向漂移。
這是一次意念決絕的奔赴,一路橫跨幾千公里……
經過漫長的跋涉后,終于,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相遇了——
印度板塊先是傾斜俯沖進歐亞板塊底部,繼而,又不斷向歐亞板塊展開攻勢。碰撞、擠壓,撕裂、破碎,隆升、沉陷,縫合、重組……地球上的秩序被徹底改寫。
今天柴達木盆地的基底,曾經可能是塔里木地塊的一部分。那時,古老的柴達木盆地不僅與塔里木盆地連在一起,而且還是后來歐亞板塊陸地部分最早感受到印度板塊撞擊力度的地方。
柴達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的基底由堅硬的巖石構成,在地理學上,這種巖石板塊有一個專業名稱——克拉通。克拉通源于希臘語,意思就是“強度”和“穩定性”。
面對印度板塊的挑釁,塔里木盆地和柴達木盆地表現得十分頑強,然而,它們也因為這份堅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年深日久,柴達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不僅在印度板塊強大的擠壓碰撞下斷裂成了兩塊,柴達木盆地還被迫向東北方向平滑位移了500多公里。地質學中,將這種位移現象稱為走滑斷裂。
在這場改天換地的“地質革命”中,印度板塊有著極大的耐性,它在等待也在創造著最后的結局。面對印度板塊的執著,精疲力竭的柴達木盆地,終于俯下身軀,被海水淹沒。
“我們在德令哈市附近的柏樹山、旺尕秀山上,找到了大量珊瑚化石。珊瑚是一種熱帶、亞熱帶海洋生物,這說明當年的柴達木盆地一定在赤道附近,比現在更加靠南。”安福元教授說。
這也就意味著,在印度板塊強大的沖擊和碰撞下,古歐亞板塊南緣也被迫縮短移位。
安福元教授還告訴我們,珊瑚是一種生活在大陸架暖水環境中的海洋生物,很顯然,當時的柴達木盆地,實際上只是淺海區。
其實,漫長的地質演變并不神秘,它無時無刻不在遵循著不可僭越的內部邏輯,而這樣的邏輯,也為今天的我們研究柴達木盆地的變遷留下了蛛絲馬跡。
安福元教授說,今天柴達木盆地古老的陸基,到目前為止,可能是地理學家在青藏高原發現的較為完整的屬于古歐亞大陸板塊的古老基底,它被譽為破譯青藏高原東北部地質演變的“密碼”,正是因為有了它的存在,才為我們了解今天東昆侖、柴(柴達木盆地)北緣、祁連山等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窗口。
對抗仍在繼續,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的恩怨糾葛,隨時隨刻都在上演出人意料的戲碼。
經歷了漫長的糾纏和廝磨后,青藏高原終于成形,原本被海水淹沒的柴達木盆地再一次浮出水面,成為了一個低山盆地,當時的環境被稱為“低山淺盆”。
安福元教授說:“如果說將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比作是一對情侶,那么柴達木盆地的‘浴水重生’,說明二者的大陸架已然結束了在海底的‘暗通款曲’,發生了真正的‘肌膚相親’。”
專家預測,那時青藏高原的海拔只有兩千多米。此刻,亞洲季風閃亮登場了。
亞洲季風在柴達木盆地山河重塑的宏偉工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季風是因為海洋和陸地的熱力反應差異而形成的有規律的大氣流動。影響我國的主要是亞洲季風,亞洲季風包括來自太平洋的東部季風和來自印度洋的西南季風。每年春夏之交,東部季風為我國東部帶來豐沛的降水。因為受到青藏高原海拔的影響,東部季風由東向西,一路攀升到我省日月山和環湖草原時,早已精疲力竭,所以日月山一帶,便成為了我國農業區和牧業區的分界線;而西南季風一路北上翻山越嶺,到達東昆侖山,再也無力翻過高大山脈,它止步于可可西里高原,無法留給柴達木盆地更多雨水。
可是幾千萬年前的情形卻并非如此,因為青藏高原的海拔還不足以抵擋亞洲季風前進的腳步,亞洲季風于是長驅直入,為柴達木盆地帶來了豐沛的降水。
就地質結構而言,柴達木盆地就像是一個眾山環擁的平底鍋,因為沒有出水口,它只能無奈地承載起大自然賜予的雨水,大量的降水在“鍋底”形成了一個浩渺廣袤的湖泊——柴達木古湖。
安福元教授介紹,大約距今2000萬年前,柴達木古湖的面積達到了鼎盛,勘查數據表明,這一時期,柴達木古湖的面積足足有5萬平方千米,囊括了今天柴達木盆地西部的全部地區和柴達木盆地東部的部分地區。
要知道,今天青海湖的湖域面積大約4650平方千米,也就是說,當年柴達木古湖的面積,至少是今天青海湖湖域面積的10倍。
想象中,那是一個有著旺盛生命力和大海般遼闊身影的浩瀚大湖,古老的大湖孕育了豐饒的生命,那時的柴達木盆地是青藏高原的水鄉澤國——古湖周圍山上松柏相間,樹影婆娑;湖中碧波蕩漾,魚翔淺底,自然景觀和現在的柴達木盆地截然不同。
可是,命運的無常,再一次彰顯魔力,所有的一切,都因為一次意外戛然而止。
大約在500萬年前,印度板塊對歐亞板塊的沖擊突然提速,圍繞在柴達木盆地周邊的諸多山嶺,快速隆升到了海拔4000米之上,高大的峰嶺阻隔了東部季風和印度洋暖流進入柴達木盆地的通道,柴達木古湖因為缺失了水源的補給,走向了干涸的命運。
安福元教授說,其實,柴達木盆地周邊地區的高山迅速隆升并非偶然,我們知道,地殼之下,是由熾熱巖漿組成的地幔,印度板塊深入歐亞板塊的底部時,不可避免地會與地幔相遇,地幔高熱量的巖漿,熔化了俯沖在最前面的印度板塊,這些被熔化的板塊塊體,可能有成千上萬億噸。掉入到地幔巖漿里的板塊塊體,成為巖漿的一部分,這種現象在地質學上叫“拆沉”。而印度板塊上部的歐亞板塊,因為缺失了一部分俯沖印度板塊的向下的拖拽力,地表出現了向上的反彈,高原開始加速隆升。因為拆沉現象的發生,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之間的平衡關系被瞬間打破,頃刻間山傾水覆。
此刻,讓我們列數幾座柴達木盆地周邊地區高海拔的山峰、山脈的海拔,或許你就會更容易理解,500萬年前柴達木盆地遭遇的那場滄桑巨變。
位于柴達木盆地北部的團結峰,是祁連山的最高峰,它的海拔為5827米;玉珠峰是東昆侖的主峰,位于柴達木盆地東緣,玉珠峰的海拔是6175米;阿爾金山位于柴達木北部,海拔在4200米至5800米之間。這些高山所在的東昆侖、阿爾金山、祁連山等山系在高原底部發生拆沉的過程中都出現了大規模隆升,現今柴達木“高山深盆”的雛形開始慢慢形成。
一座座山川相連,對柴達木盆地形成了嚴密的封鎖,從而造就了柴達木盆地獨特的地理環境和與青藏高原其他地區迥然不同的地貌特征,干旱隨之來臨。
冰川塑造的盆地綠洲
今天我們沿109國道進入德令哈時,會意外地與一條條河流和一個個湖泊相遇,它們是巴音河、尕海、可魯克湖;繼而我們進入格爾木市的管轄區域,又會和格爾木河、那棱格勒河、烏圖美仁河、達布遜湖、東西臺吉乃爾湖、一里坪湖來一場意料之外的約會;當我們沿著格茫公路,來到柴達木盆地西部時,尕斯庫勒湖向我們展露出動人的嫵媚;在大柴旦,小柴旦湖風姿綽約;在都蘭,柴達木河風情曼妙……
面對此情此景,你可能會有這樣的疑惑,柴達木盆地,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是一個被干旱絕對統治的蠻荒之地。
的確是這樣,在柴達木盆地,幾乎每一處有水的地方都會孕育出豐美的綠洲,都會有人類文明的繁衍,都會造就出絕美的自然景觀。而這一切,似乎早已打破了柴達木盆地給人干旱少雨的刻板印象,讓盆地的風景變得滋潤起來。
安福元教授是“盆山耦合”理論的倡導者,在他看來,正是500萬年前柴達木盆地周邊地區快速崛起的高山,造就了今天柴達木盆地生機盎然的綠洲文明。
氣象學家認為,降水的形成有一個海拔效應,也就是說,水汽沿著地形上升的過程中,由于受到地形的影響,會在高處冷凝成水,形成地形雨或雪,當水汽翻過高山下降時氣溫不斷升高,就會形成焚風效應,反而形不成降雨或降雪。
古老的河流,從冰川的底部啟程,流向干旱的荒原,在柴達木盆地締造了一個個綠色的奇跡,也為現在盆地城鎮化建設提供了綠電能源。
與此同時,冰川在重力的作用下,會沿著山谷溝壑自上而下緩緩滑動,每一次滑動,均會發生規模巨大的剝蝕現象,流動的冰川將大量粗沙礫帶到了海拔較低、地勢相對平坦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粗礫地層。河流在流經冰川塑造的粗沙礫地帶時,因為粗沙礫間的空隙太大,一部分水便會滲入地下,形成地下水。
安福元教授介紹,柴達木盆地的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有報道稱,柴達木盆地的地下水資源,至少有一個青海湖的水量。
河流在流出山脈的過程中,還會在山前地帶形成大小不同的沖積扇,這些沖積扇,就是養育戈壁綠洲的溫床。
“地質的變遷,雖然奪走了柴達木古湖的瀲滟波光,卻讓高山為這片土地帶來了另一個水源。”安福元教授說。
柴達木盆地,其實是一個隱沒的水的世界。
古湖的孑遺
就行政區劃而言,柴達木盆地的范圍涵蓋了今天的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德令哈市、烏蘭縣、都蘭縣、格爾木市、茫崖市、大柴旦行委;就地理區位而言,柴達木盆地指的是被東昆侖、祁連山、阿爾金山三條巨大的山脈環抱的一塊總面積接近26萬平方千米的呈菱形的高山盆地。如果你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柴達木盆地擁有青藏高原乃至整個亞洲數量最多、最集中的鹽湖群,海西州的許多地方,幾乎都能看到鹽湖的身影。
柴達木鹽湖的成因復雜,但是它們的身世,又大多與柴達木古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柴達木的地質形成過程,執著而持久,如果說,印度板塊對歐亞板塊的沖撞,塑造了柴達木盆地的基本輪廓,柴達木盆地內部的地質結構變遷,則為柴達木盆地提供了諸多的內容和細節。
地理學家通過研究發現,當柴達木盆地四周高山隆起時,柴達木盆地內部的地質結構,也悄然發生了改變——受地質運動的影響,盆地西部開始抬高,而東部則在不斷下沉,柴達木古湖大量的湖水,由盆地西部涌向東部。
在陽光曠日持久的炙烤下,柴達木古湖湖水中大量的水分漸次蒸發,水中的鉀、鈉、鈣、鎂等礦物質卻被保留了下來,最終形成了一系列的古鹽湖。
“我們在柴達木盆地西部,找到了最古老的鹽湖遺跡,如今那里已經成為了一片干涸的鹽堿灘。”安福元教授說。
受到都蘭地區東昆侖支脈山系的阻隔,向東涌去的湖水最終在今天的察爾汗停下了腳步,這是柴達木古湖最后的印跡。
“當然,柴達木盆地鹽湖的成因復雜而多元,比如說,鹽湖周邊山區巖石中的鹽類離子和礦物質,通過流水帶入鹽湖發生沉淀;還比如說,漫長的地質演變過程中,柴達木盆地的基底形成深大斷裂,深部鹵水沿著斷裂上涌也會給鹽湖帶來礦物質;甚至鹽湖周圍山系出露的溫泉都會給鹽湖帶來資源,如東西臺吉乃爾鹽湖的鋰資源就是如此,但可以肯定的是,柴達木盆地中,有不少鹽湖的形成都和柴達木古湖有關,它們是柴達木古湖留下的最后的藍。”
其實,狹隘地將柴達木盆地中的鹽湖形容成“柴達木古湖最后的藍”似乎并不準確,因為柴達木鹽湖呈現出了多種多樣的顏色。
“鹽湖的顏色與湖水中的礦物質元素關系密切。”安福元教授說,“不同的礦物質,會讓湖水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而且因為湖水中的氯化鈉、氯化鉀等礦物質,極易在湖底形成一層白色的‘殼’,這層‘殼’,就像是一面顯像板,會讓湖水的色澤更加明艷,所有的因素集合在一起,才賦予了柴達木鹽湖不同的風采。”
了解了柴達木盆地的前世今生,佇立在柴達木盆地一個個色彩斑斕的鹽湖前,我們的眼前始終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柴達木古湖的瀲滟波光。
“我們之所以將柴達木鹽湖說成是‘柴達木古湖最后的藍’,正是出于對柴達木古湖的緬懷。”安福元教授說,“展望未來,我們更應該對養育盆地萬物生靈的周圍山系和支撐經濟發展的盆內鹽湖給予最大的尊重與關懷。”